2013年2月14日 星期四

[壹週刊]日本獨家專訪 練乙錚:「梁振英誹謗我」

練乙錚很喜歡日本秋田的雪景,經常獨自在雪地步行三小時,「邊行邊出汗,愈行愈精神」,如古語所雲:傲雪欺霜。


封面故事

日本獨家專訪 練乙錚:「梁振英誹謗我」

2013年02月14日

影響力數一數二的時事評論員、「香江健筆」練乙錚,因在《信報》發表文章「誠信問題已非要害 梁氏涉黑實可雙規」,引發梁振英向《信報》發律師信。

當外界以為惹火焦點是文章的「涉黑」一詞,但其實最觸動狼英神經的,原來是「雙規」。

本刊獲悉,梁振英的律師信中提到,練文「進一步建議梁振英要下台及受罰」,信的末段更花上

大量篇幅,解釋中共「雙規」意思。而梁振英代表律師在二月初發信後,曾多次與《信報》一方律師來往,最終由《信報》主席兼老闆李澤楷的近臣陳慶祥,拍板刊出含道歉字眼的聲明,梁振英才收貨。

身在日本秋田教書的練乙錚接受本刊獨家專訪,強調其文章絕無要求梁振英下台的含意,「這是梁振英對我不實的指控,甚至是誹謗。」練分析,梁振英之所以這樣大反應,可能是梁背後的金權板塊勢力在發功,擔心敵對派系會引用練文將梁推倒,梁派人馬因而率先出招。

紅色大狀出馬

薛馮鄺岑律師行過去一年多次接梁振英生意。頭號合夥人薛建平年約六十,是愛國陣營大狀,曾兩度代表法律界別參選行政長官選委會,又多次任港區人代選舉會議成員。

根據梁振英早前就大宅僭建問題發出的聲明,梁在買樓前除了找負責造契的胡關李羅律師行,亦聘用了薛建平的律師行,確定沒有僭越鄰居業權。梁振英在競選期間,《成報》以頭版報導他與明天更好基金行政總裁鄧淑德的關係,梁向報館發律師信亦是幫襯薛建平。薛建平亦曾陪同梁振英出席立法會就西九事件的研訊,整個競選期的律師費埋單共四十五萬五千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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模擬信件

信件由薛馮鄺岑律師行,代表其客戶梁振英(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),發給《信報》總編輯,日期為 2013年 2月 1日。信中提到練文「進一步建議梁振英要下台及受罰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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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馮鄺岑律師行位於中環置地廣場告羅士打大廈,過去一年在西九、僭建、《成報》報導的事件上多次代表梁振英,有如梁的禦用律師。(李育明攝)

零下五度的日本秋田遇上八年來最大風雪,練乙錚不怕冷,可一個人在雪地步行三小時至出汗。農曆新年,他本想飛到更冷的北海道,但發生律師信風波後,他的電郵信箱日日爆滿,唯有留守在秋田國際教養大學的辦公室裡,回覆四面八方的問題,直至夜深積雪厚得不能駕車回家,他索性在辦公室打地鋪。

凝望皚皚白雪,談到捲入轟動全城的律師信風波,練乙錚沒有怒斥狼英。他依舊談吐溫文、冷靜分析,希望社會大眾,從他的經歷看通政治的波譎雲詭。

「我從來不叫特首落台」

是什麼觸動梁振英的神經要發信?練乙錚說:「據我所知,封律師信好似話我寫文目的要隊冧佢,令佢遭受中央懲罰,我印象中封信好似係咁。但我要好清楚講,由九七特區成立之後,三任特首,香港唔少人叫他們落台,但我寫過咁多文章,從來無一次叫任何一個現任特首要落台。我從來無這樣講過,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要做的事。

「我的角色是分析、推論,幫讀者知道更多,我不會企出來做社會活動家,話呢個要上台、呢個要落台,我無這個責任,自己也不喜歡。但他(梁振英)的律師信好像有這樣指控我,對我來講是不實的指控,甚至是誹謗。如果律師信真的這樣寫,好武斷,他沒任何證據。」

事實上,今次捲入風波的練文,沒有任何「梁振英下台」的字眼。記者追問練乙錚,是什麼令對方有「練要隊冧梁」的聯想?

「據我所知,他的律師信裡,花好多篇幅去講雙規的定義。我的文有提到雙規,我估佢好顧忌。但其實雙規就好像香港 ICAC請飲咖啡的意思,並非等同下台。」而《信報》的回應聲明中亦特別有此一段:「中國大陸的法律,接受無罪推斷,官員接受雙規,表示有一定嫌疑,但不表示一定有罪,練文所指的是『如果涉黑,實可雙規』,是有前提假設的陳述,並不是說『梁已涉黑 應予雙規』。」

「我的文亦有提到他後面的金權板塊,可能是江(江澤民)派分支甚至是一個小的分支。如果這是正確,而我又說他做了一些事可雙規,咁現任中共領導也好、其他非江系派別也好,可能攞住這些政治上對他(梁振英)不利的東西。

「梁背後的江系人物覺得棹忌了,你講我呢個前台人物可以雙規,如果敵對派系揸住痛腳便好大鑊。出律師信好似是法律層面的事,實際背後包含政治鬥爭的顧慮。最近有人說,北京看了我篇文有反應,逼梁出律師信,這個講法跟我剛才提到的政治鬥爭吻合,而所謂『北京』我估計是梁所屬的金權派系。這可能是重大的政治問題,當然我無證據,但我是如此推論。」

如果練乙錚推論正確,那麼是否意味梁振英背後的江系人馬,要練乙錚從此收聲?「有可能,但我無必要因一些金權板塊在說三道四而收聲。」

香江健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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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信報》員工稱呼練乙錚為「練總」、「練主筆」,曾送上刻字水杯,練將之放在秋田的辦公室內。

六十一歲的練乙錚,中學就讀九龍華仁書院,因家窮獲師兄李柱銘捐出的助學金,赴美升大學,畢業於卡爾頓學院數學榮譽學士、明尼蘇達大學經濟學博士,曾於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任教,九二年回港於科技大學任教,位高至商管學院副院長。

九六年獲林行止夫婦邀請出任《信報》總編輯兼社論主筆。兩年後,獲港府聘任為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,協助時任特首董建華研究及制定政策;○三年七月十三日公開參加民主運動中環靜坐,○四年被港府提前解約。

離開政府後,練乙錚在外遊歷三年,學習帆船遠航技術,並出版著作《浮桴記》揭露中策組運作。○七年返港後回巢任《信報》主筆,一○年離職。現於日本秋田國際教養大學任教經濟,並為《信報》特約評論員,不定期發表評論文章,被喻為「香江健筆」。

練乙錚很喜歡日本秋田的雪景,經常獨自在雪地步行三小時,「邊行邊出汗,愈行愈精神」,如古語所雲:傲雪欺霜。

梁迴避第一現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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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年,練乙錚(左一)獲林行止夫婦(右二及三)邀請,出任《信報》總編輯。圖為九八年《信報》廿五周年報慶。

練乙錚多次強調,他的文章分析是建基於劉夢熊接受《陽光時務週刊》的訪問內容,「所有東西,大前提不成立,即劉夢熊訪問的事實不成立,我文章中的結論、邏輯亦不攻自破。我已提醒讀者,我不是信口雌黃。

我的結論成立與否,關鍵是劉夢熊訪問這個第一現場。在第一現場發生的,你不去求證,走來搵我出氣。如果梁振英是盡責的,就應該就訪問內容解答好多問題、提供不在場證據等,但他無做。」為何梁振英不敢回應劉夢熊的訪問?「這個大家可以推測,是否因對方後台好勁。《陽》據說也不是咁單薄的一份雜誌,是否有『唔敢鬱人』的問題呢?」練建議梁,應先返回第一現場搞清楚。

第一現場當事人、近日轉為低調的劉夢熊向本刊指,從未收過梁振英的律師信,「我講嘅嘢係真,點樣誹謗?有好幾個朋友打電話來,話佢(梁振英)咁樣出律師信,又唔出嚟澄清,做法好不智,話『變相證明你講嘅係真』。咁依家大家仲信唔信佢好呢?」劉夢熊表示,梁振英有「不肯認錯」的性格,難以從善如流,「我就希望佢改到『一左二窄』的想法(註:出自前新華社社長許家屯,指極左路線),唔好亂分敵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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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行止妻子駱友梅,年廿八在其山頂大宅向本刊記者說,讀報後才知道梁振英向《信報》發律師信,「我自己無咩睇法,但事件現在攤開曬,公眾自會有判斷。」對於含道歉字眼的聲明,林太說:「老總陳景祥都解釋得好清楚,個道歉係俾讀者,不是給 CY。」(梁百豪攝)

N屆唔選「 N等於零?」

時事評論員高呼特首下台,不時出現在各大報章專欄。練乙錚從沒叫過梁振英下台卻被指有此意圖,可覺得自己遭到針對?「我無聽過梁振英好憎我,但可能有些個人情意結吧。」

練乙錚記得,他與梁振英相識大約在一九七九年,當時練是雜誌編輯,因研究中產住屋,找上仲量行的梁振英,「當時他只出道幾年,風華正茂,相當靚仔,好專業,那次訪問相當愉快。」

十四年後,練、梁兩人再遇,「九三年,我在科大教書,一個週日早上,有人在校園叫我:『練生』。那是梁振英,我記得當時他跟我說:『我記得你當年是雜誌記者,你訪問過我』,他還連名帶姓講得出我個名。他記性真好,事隔十四年,而我當時只是個小記者。

「所以佢後來在僭建事件上,話自己呢個唔記得,嗰個又話要查資料,奇怪。

「之後我們再遇是九十年代中,我們一同任房委會委員,他很沉默,開會甚少表達自己意見,即使我們在激烈辯論。

「回歸前,一次我們到新西蘭出席亞洲協會的會議。小息時,有外國人問我點睇自己是中國人,我答這是個複雜問題,要看你問我中國人的意思是什麼。當我準備繼續解釋時,梁振英行過來說:『 Joseph(練),你唔使諗啦,你係中國人。』我當時打了個突,點解呢個人諗嘢咁簡單、點解他不允許人在這問題上有合理複雜性?」

練乙錚說,九七後他和梁振英都沒有私交往來,直至○四年,「賭王」何鴻燊公開說:「若他(梁振英)日後做特首,我第一個放棄香港。」練很想知道,為何建制陣營中有人對梁振英如此負面,於是開始留意梁的一言一行。

「我發現他談及中共敏感議題時,例如六四等,都有一條清楚的底線唔過。根據我多年閱人歷練,我都估到佢幾成。」

○九年,政壇元老李鵬飛指梁振英是共產黨員。練乙錚當時是《信報》主筆亦加入評論:「我叫佢(梁振英)解釋都無用,香港人有種睇法,佢可以慳番啖氣。」此舉觸發練、梁兩人連日筆戰,「我感覺到,他寫的兩篇文都有氣。

「我對這個人印象正式降級,是他曾說過自己 N屆都不選特首。最後呢, N等於零呀?走盞得好犀利。

「我從來對事不對人,今次寫文,換轉另一人發生這些事,我都一樣會寫,我不是針對梁個人。今次他用自己錢進行法律行動,我覺得有少少唔係好對路,他其實可以要求澄清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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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千年,陳慶祥(左)出任李澤楷(右)的盈科大中華區主席,陳一直是李的近臣。李澤楷入主《信報》後,便由陳慶祥出掌董事會至今。(歐陽江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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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三月七日特首選戰期間,《信報》報導江湖飯局新聞。有員工透露,「當日行政總裁羅燦拍板話要做頭版,臨到落印刷機前,總編輯陳景祥卻叫停,兩人斟咗半個鐘,最後呢單新聞仍然係頭版,不過沉底放下面。」

北京派人金錢利誘

練乙錚○七至一○年是《信報》主筆,每天發表評論文章,目前仍不定期替《信報》撰寫評論。今次律師信風波,只是他健筆生涯的一個小風波。原來,以往曾有人用錢利誘他。

「那時,有一位直接與內地有關的智囊代表,走來問我可否授權他們,將我的文章轉送至上面,會有報酬。當時我心想,你們要將我的文章擺上去,使乜問我呢?況且俾錢亦唔係俾我,係俾《信報》,於是我便回絕那人,他便送我一本書《我的父親習仲勛》,我估計他是習系的人。

「後來,習近平說了三權合作論,我寫文批評他,那個傳話人便沒再來找我,之前我和他見過四、五次面。

「○八年我寫文建議北京奧運保安外判,外交部做研究的人有來找我,指出外判有困難做不到,我覺得那次是善意的,沒有任何政治企圖。

「從來都沒有人直接叫我封筆。我知道《信報》曾受過一些壓力,具體是什麼我忘記了,《信報》一直沒告訴我,直至很後期。」

○六年李澤楷正式入主《信報》後,委任前無綫總經理陳慶祥出任董事會主席,陳慶祥翌年力邀練乙錚出任主筆。今次《信報》刊出的聲明,由陳慶祥一手拍板。

練乙錚很喜歡日本秋田的雪景,經常獨自在雪地步行三小時,「邊行邊出汗,愈行愈精神」,如古語所雲:傲雪欺霜。

《信報》人事勢力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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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和李澤楷前後見過兩、三次,都是食飯閒談,我離開《信報》後沒再與他聯絡。」至於林行止夫婦,練指,隔幾年會與他們食飯飲茶、也有電郵往來。

有《信報》中人透露,上月編輯部管理層曾提醒處理政治新聞的同事要更為謹慎,「近排有時會提醒你要用詞中立,唔好咁 judgemental(審判式),今次出回應道歉,手法麻麻,我同你講公司一直都有收到名人出律師信㗎啦,點解係梁振英先道歉。」另一員工亦表示,近期收到管理層溫馨提示,「 CY唔搞得,連其他官員都可免則免。例如報導劉夢熊的訪問,平鋪直敍可以,但批評就要用字好小心。」

今次《信報》為平息律師信風波刊出的聲明最後一句為:「若因文章而引起讀者對梁先生產生不公的結論或引來不便,我們謹此致歉。」引發網民認為是《信報》跪低,有《信報》員工甚至覺得是「出賣練總」。

練乙錚卻不同意:「聲明出街前我已看過,我認為內容中肯、有力、與人為善。如果梁先生看完我的文章不高興,我完全可以道歉,道歉是因為篇文令人唔開心,不是為文章的論點而道歉,這符合我與人為善的做人態度。

但道歉之餘,我會話,我的說話一定要講,我的分析一定要做,因為當中有公眾利益,也有我的原則。

我覺得《信報》不是跪低,不是特登撐到行好似好威咁,是就事論事。我明白大家愛護我心切,我體諒大家的情緒,但我覺得聲明的重點不在這句,而是當中提到的公眾利益。」

今次梁振英發律師信,可是要求《信報》歸隊的一種姿態?「可能這是特首辦的最終目的,但想藉這件事來收買《信報》未免太大想頭吧。」練乙錚說,他日後會繼續在《信報》撰文,產量將會更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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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到別人稱呼他「健筆」,練乙錚總會微笑淡然道:「我產量低,不是健筆。」有人甚至叫他「香江第一健筆」,他即緊張說:「這是林生(林行止)啊,一定不是我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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律師信事件引發全城反彈,公民黨餘若薇及梁家傑(左二及三)發起「歡迎特首告我誹謗」運動,呼籲市民在 facebook轉載練文。(廖雁雄攝)

「祝佢好運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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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週四被踢爆向《信報》發律師信後,梁振英夫婦當晚竟笑笑口離港放假,沒有回應記者質詢。(李育明攝)

有人說,梁振英向具輿論影響力的練乙錚開戰,有如「政治自殺」。練說:「他是不智的,社會將出現反寒蟬效應,市民會覺得言論自由受到很大威脅,會好好珍惜、捍 衞、行使言論自由。」

練乙錚認為,如果梁振英再以強硬手腕打壓,最終要自食惡果,「珍愛自由的年輕人,會愈來愈懷念殖民時期。即是說,港人心態上會愈趨港獨。有人說,獨立運動不成氣候,我覺得不是,這樣下去運動會興起。共產黨看得很準,知道心態是個苗頭,但他看不到自己在製造這個苗頭。當分離主義出現,再夾雜民主訴求,屆時香港將控制不住,或者可能如唐英年話梁振英『要出動防暴隊來鎮壓』。」

練乙錚亦提醒大家留意,習近平正式當上國家主席後與梁振英的關係,「暫時仍未見習瞓身支持他」,另外還有中聯辦新領導剛上場,「不同時候板塊勢力的浮沉升降,都會影響梁的地位。

「梁振英上任半年,就好像一個『無駕駛執照的教車師傅』,可指手畫腳叫人開車,但要他自己坐上駕駛座,即刻亂曬大龍。他寫文章好叻,叻過我,但要他做實事便倒瀉籮蟹。」練乙錚估計,梁振英任內未必有足夠政治本錢為《廿三條》立法,「如果強行上馬,香港便大亂。」

去年七一前曾預示「五十萬人再上街」的練乙錚,最後寄語梁振英:「他想連任?有無搞錯……祝佢好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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