豪語錄
七苦經 葉麗儀
2013年01月03日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？
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？
——《史記•伯夷列傳》
多年來，葉麗儀教我們唱「過馬路要小心」，呼籲「阿哥捐血阿姐捐血」，到如今唱片收益全數興辦學校，點計都係善人，落得幼孫罹患腦癌。天道，有時幾鬼邪。
筆者領洗為基督徒，情感上卻傾向天主教。如果你看過米高安哲羅的哀慟聖母雕像，教義之爭乃多餘——耶穌是神，背負世人苦難；馬利亞怎不是神？她背負苦難上的苦難。
聖母七苦，排首位是：「聞西默盎，預言吾主，受苦之狀，聖母一苦。」孩子出世便要抱最壞打算，聖誕節絕非純粹喜樂日子。葉麗儀作為祖母，白頭人撐黑頭人（ BB甚至未生頭髮），又豈是《上海灘》、《女黑俠木蘭花》的豪邁瀟灑能輕輕帶過？
她說：「現在更喜歡唱福音歌。」歌名《 Ave Maria》。
叛教
關於好心沒好報，《聖經》說因為世人都犯了罪。葉麗儀說：「我是罪人。」
一九六九年， Frances與丈夫和一名神父參加《聲寶之夜》（元祖版《超級巨聲》），走 Peter Paul& Mary路線，決賽陰差陽錯孤身上陣奪冠軍，簽約無綫做歌手，從此漸行漸遠。
「夫家保守，我長期不敢唱夜總會。我二十歲嫁，一早生育，未見過世面，到有機會去英國出唱片，不想將來後悔，只得離婚。」
天主教禁止信眾離婚，犯婦葉麗儀亦怕與前夫碰面，絕足聖堂。「總堂副主教告訴我：『那是你用人的標準，並非上帝標準。』」
但遲至她再婚、移居外國、患上乳癌大難不死，才重新投入。最近葉麗儀灌錄福音唱片，收益捐給中學同學在溫哥華辦的義學。「那裡華人社區很多我的聽眾，我有責任。溫哥華也有窮人的。」
兒子四歲即歸嫲嫲撫養，與前夫關係最惡劣時，母子連電話也打不通。
京都瞻禮，行歸在路，不見吾主，聖母三苦。（《七苦經》）
乖巧如小耶穌亦試過走失，哪怕理由多麼堂正——耶穌去了聖殿；兒子可能出於憎恨葉麗儀。走失就是走失，母子離散，一刻也苦。
直到兒子十六歲，去英國讀書（當時葉與第二任丈夫 David居於彼邦），才得重聚。她說：「曾經錯過了，更懂珍惜。」
洋務運動
葉麗儀信洋教，改嫁洋人，說話中英夾雜，現為澳洲籍，但根源來自新界客家。
「爸爸在國民黨政府做事，抗戰走難來新界成家，我四七年出世，舉家回廣西梧州，到四九年又走難來港，爸爸在漁農處謀差事。
「爸爸常說，在香港想有作為，一定要學好英語。他讓哥哥和我讀英文學校，聽英文歌。」
那是殖民地精英年代，肯努力便有得揀。代表作雖叫《上海灘》，唱的是租界風雲，性格上她自行歸類為鬼婆。「兒子升學，我當然贊成去英國。」
筆者更確信，若欠西式爽朗，葉麗儀幾難捱其跌宕人生——她是首位坦承患上乳癌兼起了示範作用的女星。
「本來唔想講，全因被報紙揭發到瑪麗醫院電療，寫我切去全部乳房就嚟死，其實我只切了一小粒，便索性公開，出席很多講座，提醒婦女有病別怕面對。到現在十六年了， so far so good。」
搖籃曲
葉麗儀兒子後來在悉尼做 IT，兩代人住樓上樓下互相照應。○八年孫女雅倩（ Zoe）出世，精靈活潑；兩年後輪到弟弟雅健（ George），未能人如其名，抽筋嘔吐，腦部生了個拳頭大小的腫瘤。
「我老公 David說，小孩無罪呀！幾多人墮胎或遺棄，兒媳卻在全心建立家庭呀！
「要立刻動手術，二月十四日大年初一開刀，剩 15%腫瘤攞唔走，靠機器維持生命。醫生說：『麻醉後不能自行呼吸，便唯有放棄，否則 BB只會更痛苦。』新抱比我這女黑俠更堅強，說：『你們不准哭，我一定堅持。』
「年初三我到墨爾砵登台，應承了人便不可失場，打電話回去探問， George竟用手仔撥開不靠機器喉管，他也想求生呀！」
但院方表示仍不樂觀，安排一家影紀念合照。葉麗儀說：「影，當然影，仲要陽光海灘，留個回憶，公公婆婆來，我連前夫也叫來，他是 George親生祖父嘛。」
朋友教路中草藥開奶，嬰兒排出濃糞，歡天喜地認定排了毒。從深切治療轉紓緩病房再出院，每次醫生提醒隨時要有心理準備，如同魔咒叮嚀，得簽字承諾急症回醫院不會作機器維生，「之後 George果然幾次進進出出，我不怪醫生，只能審慎樂觀。」
老拍檔葉振棠在港開演唱會，曾告訴筆者：「 Frances不回來做嘉賓了，爭取時間陪孫。」講得隱晦，葉麗儀倒爽朗：「我是賺多一天得一天，每天只見他小貓般，哭也哭不響。」
主負十字，重壓跌仆，苦街相遇，聖母四苦。（《七苦經》）
眼看骨肉有苦說不出哭不出，馬利亞所受考驗不下於耶穌。
奇跡
兒子告假一年，改為 home office；葉麗儀夫婦的任務是全力照顧大孫女。「以前自己乳癌愈怨，今次不會，年紀大了，凡事有好的一面， Zoe知道弟弟生病，特別快學懂生性。」一家關係愈加密切。
每半年照一次磁力共振，奇跡地，腫瘤一次比一次萎縮，醫生解釋，可能血液流不到，壞死了。死得真好！
「 George一月十三日三歲生日了，我們家的香檳留到十一月才開。」葉麗儀喜孜孜地說：「好忙㗎我，忙教他行路，他發展比一般兒童慢，頭重腳輕嘛。上天恩待我，當年錯過了照顧兒子，現在有機會做番家庭主婦。」
舊生會
波折並未結束，要學行路的還有丈夫—— David脊椎退化，雙腳冰冷無力，葉麗儀每天陪他物理治療。「他很剛強，不肯就此坐輪椅，打 golf站起來揮桿，洞與洞之間才上車。」
同樣審慎樂觀，老人未必像幼兒般康復力。葉麗儀仿效媳婦的態度，堅持到底。
聖母苦嗎？作為全知全能的神，固然早知將受難，卻更早知耶穌會復活大團圓，自可最後勝利；葉麗儀呢，仍在提心吊膽，總算遇上奇跡；但又何以回答其他遇不上奇跡的病童和家屬？這是筆者結果不熱衷返教會的原因。
葉麗儀說：「要相信孩子是無罪的，他們以最好的姿態回歸天主懷抱。」
人生一場悲喜劇，尾聲難免以凋零作結。葉麗儀身為「煇黃」班底，黃不在了，陳潔靈中年喪偶，葉振棠衰退近乎全盲，像退伍軍人組織，每逢開 show添惆悵，情何以堪？積極的 Frances說：「係舊同學聚會啫。」
Pandora
孔子曰：「伯夷叔齊，不念舊惡，怨是用希。」求仁得仁，又何怨乎？
——《史記•伯夷列傳》
伯夷和叔齊餓死，史上好心沒好報之典範，但司馬遷評論，能做到不念舊惡的人，旁觀者無須戥佢哋唔抵。
幼孫的病，造就葉麗儀與前夫（小孩親生爺爺）化解多年心結，同拍全家福，也是一種不念舊惡。
在敝刊影樓，攝影師提 Frances別用力撐著行李喼，否則手臂線條太硬。筆者問：「還愛打 golf嗎？」葉麗儀笑說：「老鼠仔，抱孫抱出來的。」
有理由相信，她樂意繼續抱，愈沉重愈開心，練出麒麟臂在所不惜。那是世間最強而有力又最美的手。
潘朵拉箱子打開，有戰亂、疾病、痛苦……還好，走出了希望。用怨，不如用希。
.[壹週刊]七苦經 葉麗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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